老天桥被拆掉了,拆在了春夏之交的日子,它是以一种无人能理解的方式猝然消失的,至少我不能理解。事先没有宣告、传闻,那钢铁的身躯就像水蒸汽一样在空中蒸发掉了,那固定的风景处已变成一片空白。
老天桥究竟建于何时,我没有去考证,反正是先有了铁路后有了天桥。这脚下的铁路是京山线,是我国最早的一条铁路,于1880—1901年分段建成,铁路始修于大清王朝,京津线通车后,慈禧太后还抖了一回威风,坐着这庞然大物第一次经过廊坊去了天津。
老天桥曾是廊坊的标志,到了天桥就是到了廊坊,站在铁路上的天桥看火车,曾是许多到廊坊来的乡下人的奢望,我也是其中之一。记得第一次看到天桥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是在一个中秋节的前夕,姨夫说要带我去廊坊看火车,他去廊坊卖猪,还说要我听话,帮他看着点东西,我满口的答应。只要能看到火车,看到大人们无数次向我描绘过有一条村街那么长的铁家伙,嚎叫一声后就跑的没影儿的东西,早就心向往了。
一头瘦小的灰毛驴,拉着一架胶轮车,车上绑着一头猪,姨夫坐在车辕上赶着车,我坐在车上,脚下就是那头不时发出哼叽声的猪,发出它不屈服的抗议。
起了一个大早,天上还挂着星星,走了很长的土路,驴车才拐上了公路,那时觉得这路真长啊!驴车慢悠悠,周围黑蒙蒙的,我只能望天,星星多的数也数不清,它们好象都高兴的眨眼睛。
当东方出现一抹红霞的时候,我们来到了食品公司的门前,门前已有了不少的马车、驴车、独轮车在排队,怕是一时半会轮不到我们。小孩子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坐在驴车上嘴巴随着太阳的升高渐渐地噘了起来,姨夫还不时的对我说:快了,等卖了猪,我带你去看火车,再割一斤肉,回去给你烙肉饼。太阳快正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卖完了猪,姨夫把那一卷钱放进衣服里面的兜里,又用手在外面摁了摁,然后赶着车来到了天桥底下,把驴车栓好,牵着我的手就朝天桥走去。
当一声嘶鸣从远方传来的时候,脚下的天桥有了轻微的颤动,并且这颤动随着火车的轰隆而加重,我紧张的双手紧握栏杆,生怕被这铁家伙吸了去。这就是我第一次站在天桥看火车,因了天桥,我与火车才有了第一次亲密的接触,那是一种强大的震撼,它的冲击波划过我的每一寸皮肤,于是有了欣喜、渴望、莫名的激动。
它沉淀在我记忆的深处!
以后,我每次到廊坊都要到天桥看火车,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向往,我站在天桥目送火车消失成一个黑点的时候,我觉得世界在变大,变得很遥远。
参加工作后,我终于来到了廊坊,可巧的是我工作的机关就离天桥不远,我时常穿过南大街,走过天桥,来到三角地的“四季青”副食店,“东风”百货店去买一些吃的用的东西,天桥是我三天两头走的路。
那时,走天桥是走的一种心情,自己长大了,可以独走去买东西了,在来来往往的行走中,体验着成长的快乐,人生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坚实。
我曾穿过天桥,到老火车站去送我的恋人到省城求学,当火车徐徐开动的时候,我站在站台上的一棵老榆树下,早秋的风把一枚叶子刮到我的脚前,还有一棵桂树在风中送来花香。那是秋天,有雨的早晨,天气有点冷,就像离别的思绪,丝丝缕缕的潮湿,把心也淋湿了。我望着窗口向我挥动的手臂,泪便止不住地流淌下来,火车从天桥底下划过,消失在远方了,一个人一生新的起点又开始了。
我有了孩子后,也时常带他到天桥看火车,看着他高兴的忘形,我告诉他,等你长大了,可以坐上它到任何地方,孩子清纯的目光就有了小小的想往。
父亲曾对我说过,当年,爷爷病故后,十五岁的他一个人来到了廊坊煤碳公司,当了一名挑煤工,在这座天桥上来回走了一年。我能想象,一位十五岁的少年,一根扁担,两个竹筐,从东货场挑着一担煤,走过天桥送到西大街。那开始还摇晃的脚步;那还稚嫩的肩臂;那刚走入生活的艰辛;都在这行走中变得漫长而执着。
父亲是从这里坐上火车,经过他每天走过的天桥,去了天津工作。几十年过去了,父亲早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他告诉我们那段挑煤的经历,是想告诉我们,那是他人生最初的经历,对于他很重要,也是他人生的起点。
老天桥和我们一家就是这样丝丝缕缕的牵连着,不管它是以物的形式消失,还是以意象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都不是以时间和空间的变换而转移的。
听说天桥拆了后,我还是亲眼去看了看。铁丝网已把入口拦了个严实,那钢铁的身躯早已不知去向,只遗下了水泥桥墩,还向人们在证明着什么?不知怎的,我的心一时有些惘然若失。一处熟悉的风景,一座时常走过的桥,岁月已使它超越了桥的本质,化做这城市机体的一部分,我们心疼,可这已变得毫无意义,我们只能对我们的后人说:瞧,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天桥,比这座城市老得多,它在2002年被拆掉了!
离老天桥不远处,一座横跨铁路的高架桥腾空而起,它是那么优美而舒展,它是廊坊南北贯通的一条大动脉,每天车流如织,它既是廊坊经济腾飞的象征,又是人文的一个新景点。
老天桥的两边,旧城改造已开始,不久的将来,新的住宅小区和新的生活格局将形成,这是老城区人的福气。
但老天桥的消失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它有理由存在,它应当是一个观照,是从苍桑的历史中走来的一位老人,我们不可藐视它的存在。有同感的人不会只我一个,我们仅有的一座老天桥说消失就消失了,当我每次走过的时候,还总不免要习惯性地望上一眼,心便定定的一路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