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一段死透的木头,历经枯冬寒岁,来自蛮野大荒。命定的缘故,它,只适于与空山古冢作伴,或与夜枭冷月为伍;长年累月,得墓之魂月之精,便成“山鬼”!
吾弟“云在寮”主有奇嗜,游走荒山,摸遍野店,意图“山鬼”,所获颇丰,摩集在寮,以谋不轨。搞得满寮阴气沉沉,鬼气森森。由是,我称是寮,为“鬼寮”也!
鬼寮列“鬼”,来自天南地北、莽山野岭,远者得之蛮夷,近者招之家山。其凹凸扭曲,奇形怪状,望之如木精树怪,如古猿老雕,兼有探头探脑者,有搔首弄姿辈,恍若聊斋里钻出,西游途晃来。
山鬼原身,本为嘉树,鲜活繁茂,占尽风华。其发于春而荣于夏,秋萧萧兮木叶下,冬凛凛兮枝干枯,周而复始,历岁经年,饱受时光打磨,更得风雨洗刷,雷电轰击,或受天火焚烧,兽虫咬嚼,掉了皮,去了肉,缩了身,枯了心,终剩一把嶙峋劲骨,成了天地祭坛牺牲。但其死相,自有风骨,有气格,有形状,有胆色,真正留下魂,做了鬼,成了木乃伊。
山鬼,尽管身死,木魄仍存。其设身处地,多为苍山莽林,日有迷雾隐身,夜有风露清场,顶有冷月点灯,前有萤虫指路,更得山魅、林魈相伴。于是,或蹲或爬,或立或卧,有的干如妖脸,枝若鹰爪;有的状若饿虎,形若恐龙;于枯丑中显大拙之美,于荒寒中添萧森之感。更有奇者,扎根荒漠沙丘,海岬石岗,风折浪击,傲立不倒,生机已灭,骨气仍存,足可称号鬼雄。
即便成精称雄,山鬼仍多用途。也许,它可燃远古的篝火,晃晃耀眼,点亮祭神的狂欢;也许,它可作月夜的寒砧,声声绝情,敲打幽人的清梦;也许,它还可勉强拼作一块船板,承载灰白的灵魂,去寻找消逝的春天......
山鬼无死,串代跨朝,是虫蛀的诗经,是风干的楚辞,是脱禁的木妖,是还魂的树魔。屈子九歌,传扬千年,歌里《山鬼》是女巫,是女神,被薜荔兮带女萝,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风采独具,美态绝伦,是“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巫神合体,凄迷得令人神往。
现实世界,亦不乏“山鬼”。年青时,吾于闽西罗坊山打工,水泥厂一同事即号“山鬼”,其人黄脸红睛,络腮胡子,喜好打猎,矿灯鸟枪、火药葫芦,装备俱全。其白天上班,竟日昏昏;晚扎绑腿,徒长精神;夜游巡山,凌晨归来,常携山雉獐子等血淋野物,可谓“山鬼”。
前些年,余结识老鱼阿乌。其乌脸瘦腿斗鸡眼,炒了公职鱿鱼,隐伏天马后山,绶溪水岸,先创酒巴搅“巴山夜雨”,再办歌场窜“青萍之末”,夜里卖酒兼卖唱,引一群狐朋狗友,灯蓝酒绿,鬼哭狼嚎。闲时,则鬼头鬼脑,往还野山废村,出没老叶树破屋,乐享婆娑风露、低吟秋蛰,淋漓屋檐、明灭油灯。更喜腐草为萤,孤坟为邻。无愧“山鬼”。
言及“山鬼“之王,当推三弟大荒。此君喜好死树,酷爱枯木,以至废寝忘食之境。如遇“山鬼”样异型怪木,定然嘴歪眼斜,喜形于色,求之,摩之,抱之,亲之。经年累月,“云在寮”墙角堆鬼,书房挤鬼,桌上摆鬼,床底卧鬼,群鬼乱舞。大荒坐拥众鬼,日里把玩鬼伴,画鬼点睛,夜里伴鬼共眠,梦鬼还魂,活脱脱一胖大山魔。
嗟乎,山鬼之属,显露自然之界,反衬人类之世。其枯槁见荣,荣茂蕴枯,是“死”之证明,亦“生”之见证。其自山野荒林,流落市井人间,正可撩拨五官六感,启蒙心智魂灵。难道不是,注入艺师灵心,其可唤回生命神韵;融进智者慧觉,又可焕发天地灵气。
山鬼入彀,挤眉弄眼,张牙舞爪。山鬼出世,大朴不雕,大巧若拙。足证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亢龙有悔,极则必反,白贲无咎,淡有深味之人生至理。
太极阴阳,生死轮回,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尘世沧桑,兴衰转换,兴蕴涵衰,衰孕育兴。此便是山鬼阐释之朴素辩证法。
妙哉,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