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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于青萍之末
作者:佩秋阁 | 来源:原创 | 时间:2016-06-06| 阅读权限:游客 | 会员币:0金币 | 【
 
这是一条故河道,因上游修了水库,早已干涸了几十年。遇上丰水年,河中央的低洼处,能见到几洼洼水潭,夏季里便有蛙鸣起伏,算是给这万亩滩涂添上了短暂的喧嚣。遇上旱年,叫河而没有一丝水气,干蹦蹦的河床裸露着,只有扫帚菜、鸡眼草、鸡冠菜、茅草、沙蓬等一些不怕干旱的植物疯长在这片沙地上。
当地人看不上这块土地,他们手里有大片肥沃的土地,可种小麦、玉米、大豆和各种小杂粮,再扣上几个塑料大棚种上蔬菜、白兰瓜,在乡下盖房、娶媳妇这两件大事便有了着落。他们不想再扩张什么土地,也不肯把力气花在这片荒地上,尽管十元钱就能租赁一亩地,但土地还是荒了几十年。
三年前的春天,来了一个河南的中年人,在这片荒滩上来回地量着步子,不时地弯下腰用手刨出沙土,就露出茅草乳白色多汁的根来。早春的河滩刚刚从冬眠中醒来不久,茅草刚探出它尖尖黄黄的芽尖,刺儿菜把它那刚伸出的两片嫩叶轻轻地伏在地面上,仿佛积攒着气力,等一场春风春雨的召唤再一憋劲的窜出整个身子。苣荬菜已成片地绿着,这早春第一菜,正野心勃勃地占领整个荒野;车前草也不示弱,已在荒野的羊肠小路旁滋出两三片肥厚的叶子。
站在这片荒野上,风无遮拦柔柔地吹在河南汉子的脸上,也把他的心吹得如春风佛面,想那家乡渐渐丢失的土地,想那土地变到手里死死的钞票充满金属的冰凉,那短暂喜悦后的失落,是随着日子在心里生长,心也成了荒原。没有了春种秋收,不再关心时令,不再有收获的,日子淡的如一杯白开水。土地是有温度的,和人心一样。失去土地的河南汉子坚信,能长出野草的荒原也一定能长出绿油油的庄稼,他那粗壮的大手是握惯锄头的,此刻,他把手指的关节捏的嘎嘎脆响,像豆子自然爆荚一样,发出叭叭的声音,好似一粒粒果实落在地上。同时落下的,还有河南汉子的一颗心。
最终河南汉子以极低的价格包下了上千亩荒地,村上乡上都开绿灯,荒地有人肯包,总比荒着强。村人暗地里笑那河南汉子傻,说种好地都挣不了钱,别说沙包地;说把钱仍下去都没个响儿,赔光了过年都回不了家的。他们都在等着看河南人的笑话,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片不毛之地,只生长野草和黄沙。
包下地后,河南汉子迅速地回了一趟家,走时是一个人,回来时是一家家。河南汉子把这土地又转租给这一家家河南人,当然是提了价的,是大家都认为合适的可以接受的价格。他们划地为家。县上帮助打井,先解决了水的问题,各家忙着新家园的建设。简易的水泥板房搭起来了,篱笆圈起了院子,男人开荒犁地,女人集市买来猪娃鸡娃狗崽。播下玉米大豆后,接着是落花生,种的最多的是棉花。
当初夏的阳光再次照到这里的时候,田野已是一片浓绿。浓绿中点缀着的是一座座白房子,定时有炊烟升腾,有鸡鸣犬吠。篱笆上爬满了豆角秧和牵牛花摇着蓝色的喇叭。院里的丝瓜已爬上了一架。猪娃被主人放出来,在院里东拱西拱。已长成一巴掌大的鸡娃不知深浅的与狗崽争抢着一朵刚落下的倭瓜花,鸡娃啄一下,狗崽抓一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女人在灶前忙活,有时,是忙活二十几个人的饭,那是抢种抢收的时节,他们是一个团队,是一群乡亲,在这外省异地,显得分外的亲近。
后来,这里不单是河南人,还来了山东人,他们学着河南人的样子,包下了剩余的土地,只不过每亩的价格到了近百元。至此,这万亩荒地成了河南人与山东人的新家园。
他们朴素的人生信条是吃饭和穿衣,所以他们除了种粮食,大量的土地用来种棉花。当他们给这绿油油的棉田掐枝锄草的时候,他们的心也荡漾着绿波,他们心里明白这地是最适合种棉花,给足了底肥,水多了也涝不了,厚厚的黄沙是天然的沥水层;水欠点也能有个好收成,赶上雨水多的年份,别的好地棉花光疯长了枝杈,结满了枝的青棉桃就是不肯开放。这沙地就不同了,水很快地就沥下了,待一两个好日头的暴晒,枝头就开满了白棉花。生地变熟地,土地的性子变的越来越柔,庄稼越长越好。正赶上这两年棉花价格上扬,每斤皮棉卖到了四五元,收棉花的大卡车、农用车就等在棉地旁,刚采下的棉花就过秤装车。看着这满地的白花花的棉田和这往来收棉的车辆,当地的农民除了心底酸酸的,就再也不敢小瞧这外省的拓荒人。
这河南与山东的农民,他们是不敢过多的张扬,他们明白“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的古训,他们想和当地人搞好关系,就派那第一个到这里的河南人找到附近几个村的村长,话说的极谦虚,说是请他们帮忙,有闲人或妇女小孩来采摘棉花,每斤两毛钱,过秤给现钱。村长满口应承下来,那河南人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子,手又递过纸烟,脸上堆着谦恭的笑容,心里却很得意,但他把这份得意藏的很深。走出村长的家后,他的腰板直直的,脚步如清风掠过地面,心也像秋天的田野一样丰盈。
当地的农民也接纳了这外省的农民,路过进来喝杯茶或聊天,妇女和孩子就直接多了,她们在采摘棉花的季节里,每天有十几元到四五十元的收入不等,有时这些当地女人也帮助锄地等干一些农活,每天的工钱是二十五元,这又是一笔实在的收入。
第一个到这里来拓荒的河南人,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骨子里对土地天性的依赖,使他再次踏上找寻土地的路。土地是他的根,是他实现价值的所在,拥有土地的农民是幸福的农民。尽管这份拥有是短暂的,他老了或干不动了,他还要回家或是走向新的城市。可当他在田间劳作的时候,他是如此挥洒自如,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土地的、青禾的,它们层层叠叠的一起涌来,但他能分辨出各种庄稼的气味:有甜甜的、清香的、醇厚的,闻着植物生长的味道,他能感觉它们在拔节、灌浆、抽穗、坐果。长夜寂寞时,他会走向田野,万籁寂静中,听一听庄稼生长的声音。这声音在他听来是如此的悦耳,它们和他窃窃私语,他的心洞开着,和它们默默的交流,这是真诚的聆听和倾诉。
他又见到了打碗碗花,这远在上千公里的家乡的田野上也盛开的花,他在这里又看到了它的笑脸,它那粉红的碗盏错落有致地开在他的面前,引逗的他的心一阵颤动。他想起儿时,在家乡的田野上开着好多打碗碗花,喜欢花的女孩子都不敢采,说是采了打碗碗花回家是要摔碎碗的,碗可不能摔,每人一只碗,自己用后自己收好,摔碎了拿什么盛饭?那时候就想,什么时候能用上像打碗碗花一样漂亮的碗,买好多碗,再也不怕打碎了。
家乡的打碗碗花绝迹了,它们失去了生长的空间。河南汉子的钱可以买好多像打碗碗花一样漂亮的碗,但他失去了土地。有人属于大海,有人属于城市,但一定有人属于土地,就像这河南汉子。
这片荒地,现在生长的是大片的棉田,大片的玉米以及花生、红薯、白爬豆、红小豆和绿豆都结着成嘟噜的豆荚。边边沿沿的土地都种上了葵花和大麻。它们都在秋天里成熟了,整个田野发出各种果实的芬芳。
(后记:那片河滩北岸,养着十几匹马,有人算是开发的一个休闲项目。我周末与朋友们去那里骑马,知道了这些河南人在这里耕种。于是,我想,失去土地的农民还是农民吗?他们所有的价值都是在土地上体现,而土地越来越少,这是与发展的矛盾。不管怎样,失去土地是农民的失落,进而也是城里人的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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