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一部《红楼梦》,产生了一个文学巨人曹雪芹。自手抄本《石头记》流传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两百年风霜雨雪,世事跌宕,演不尽红楼梦中事。
寻曹雪芹在西山留下的足迹,走一遍“有谁拽杖过烟林”的踏痕,该是我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
放眼四望,这西山美景,茂林修竹,古刹寺庙,该是曹雪芹生命中最后的故乡。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是在侯门的奢华、钟鸣鼎食之家过惯了的,举家被抄,北上归旗,那漫长的水路,旅途的顿苦,世态的炎凉,不能不在他幼小的心灵留下抹不去的印痕。
从锦衣玉食,到“举家为粥酒常”,这巨大的心里落差,是需要时间来慢慢平复的。生活是困苦的、琐碎的、磨人的。面对帝王的专治、混浊的政治气候,一介文弱书生,即使心中有万千沟壑,你只能仰天长笑一声,归复平庸。但他内心是不甘的,他要在这厚墙碧瓦下,寻一块净土,给心灵寻一块安憩地。那西山就提供了这样一个的地方。
他在西山脚下的正白旗村住了下来。这是八旗的兵营,他得到了其表兄福彭的庇护,得以在兵营辟了两间小屋,开始了他寻梦的世界。
在西山的岁月里,曹雪芹和他的好友敦诚、敦敏、鄂比、张宜泉,每天吟诗作画,踏遍了西山周围的青山绿水,大小寺庙。西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在他们的眼里都是可入画的,都是有灵性的,和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
他们多次来到西山脚下,穿过卧佛寺,进入樱桃沟,这是西山景色的最佳处。沿着樱桃沟一路顺沟而上,沟两岸苍松翠柏,流水潺潺,有蝴蝶在花中起舞,有鸟儿在枝上啾鸣。沟里生长着高大的水杉,清亮的水底还有一种黑石,古代妇女用来画眉,俗称眉石。但是它在泉水的浸润下,竟温润的像一块块黑玉,所以又叫黛石。后来《红楼梦》书中黛玉的名字是否从这里引伸而来?我们不得而知,但凡世上的万物,都有它对应的事物,托物言情该是人间的一种常态吧!
溯溪而上,阳坡上的金盏菊黄了半个山坡,阴面的山坡上,有一个平台,上有几间茶社,一个凉亭。据说这里在明朝就设有茶肆,供往来的文人墨客,吃茶歇息,谈诗论文。那脚下的溪水,该是曲水流觞的所在吧?我想,曹公一行,自断不了在这里煮酒炊茶的,虽已布衣之身,但内存的清雅之气,也一定是随那清清的绿茶,在那青烟袅袅的升腾中,暂忘了身前身后事。
在这股溪水的源头,一眼清泉终年不绝。在沟的正中间,横空卧着一块巨大的青石,把个沟凭空堵了三分之二,更奇怪的是此石的形状,它像一个巨大的银圆宝。这么大的一个圆宝也是空长了一个外形罢了,要是金的银的,也不枉来一回,可它偏偏是个假的,贾(假)宝玉。于是,就有了那个娲皇补天不才,遗落人间,幻形入世,就有了贾宝玉口含玉而出,幻化人形,演绎了红楼梦魇,唱出了一曲女儿的赞歌。他由衷地叹道:“今日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则愧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于是,这一个个聪明、美丽、举止不凡、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形象就跃然纸上。曹雪芹把她们放在大观园里,这个他虚拟的世界里,把那个大男孩贾宝玉放在里面,让他尊重她们,爱她们,他真诚地相信“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坚信“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个“通灵宝玉”化身的贾宝玉,他是那个时代的叛逆者,这正像书里写的那样,他“潦倒不通庶物,愚玩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这是一个和那个世界完全决裂的形象。当一个个梦被现实击的粉碎的时候,他便遁入空门,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圆宝石的旁边,还有一块高约两三丈的大青石,在石上竟生长着一棵苍劲的古柏,当地人俗称“石上松”。古柏卷虬的根须有力地在青石上,它的身子早已把巨石撑开一条大裂缝,主根一直穿透石底,底部有一脸盆大小的凹陷,里面积有一泓清泉,奇怪的是这清液如同天上的甘露,雨水多大也不外溢,三九也不结冰。树生石中,木石前盟,这是否昭示着宝黛的爱情呢?真让人陷入无限的遐想……
西山最盛时,寺庙达三百余座,虽被毁不少,但遗迹可辩。曹公每天在庙塔间踏行,不但对他精神上做到了超然物外,而且对红楼梦的创作有了很深的影响。光绪《顺天府志8226;卷十七》记载:“由卧佛寺右侧出小门,度桥为隆教寺,泉从寺前度,溯泉行三里,上岭为五华寺,下岭,复循水行,再登一岭,为广泉寺可见,寺庙之多,决不亚于佛教圣地。这正和曹公心愿,他偕友来到广泉废寺,在这明代就已废塌的遗址旁,望这陡峭的山腰上,一口广泉古井,四周苍松环绕,蝉鸣树上,天籁齐响,野花寂寞地吐着芬芳,在那还能摇曳着树影的古井旁,身心便被濯洗般的清亮了。满腹华章的曹公,替大观园的女儿们写了无数诗的曹公,此时也即兴吟出:“君诗曾未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虽未达到“偷得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屡魂”那么空灵飘逸,但也是实在的感受。
我几次沿曹公的足迹踏行,有一次是故意选在了深秋。枫叶、黄栌的叶子已基本掉光,只有树枝上还残留着几片不肯凋落的深褐色的叶子,它们卷曲着身子,在做着最后的抗争。这最能显西山景色的枫树,现出一片萧瑟。此时,草已黄,山渐瘦,早晚山的阴影下,已是寒风刺骨。正白旗村三十九号营房门前的两棵老槐树,已是枝杈见骨。南竹虽还在寒风中绿着,早霜已挂在了竹梢。我想,如此时曹公再游山林,他该是一袭棉袍在身了,不然怎抵这瑟瑟的寒风呢?那冬日呢?长夜伴孤灯,昏暗的油灯下,映照出伏案的背影,影子被投在灰暗的土墙上,轻轻的摇摆一下,那是活动一下有些麻木的身子。握笔的手是僵直的,它需要时时地交叉着搓一下、或放在手里哈一哈。夜已深,炭盆已没有半点火星,挨在盆边的腿都有些冰凉了,更凉的是那颗凄凄的心。
如果不是西山的滋润,如果不写《红楼梦》,曹雪芹是否能抵住多少载寒风?内心的凄苦又怎样的苦度呢?当春天,杜鹃声声子规啼的时候,那桌上的书页又厚了许多。
十年一觉红楼梦,书未完,芹先逝。《红楼梦》是血和泪哭就而成。《红楼梦》是悲剧,曹雪芹是悲剧,悲剧的力量是震撼人心的。鲁迅说:“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一个个不但外表美,而且心灵美的女孩子都随风而去,曹公的身心也随她们去了。
曹公唯一的爱子死于中秋佳节,这一变故使他雪上加霜。曹雪芹也于大年除夕、万家团圆的日子西行,父子俩人都死于“绝日”,这才是人间悲剧的悲剧。更可悲的是其死后,“新妇”无力安葬,是由其朋友装一具薄棺,草草安葬。
我一直想在西山附近找寻曹公的墓,能在他墓碑上洒一瓶清水、或是在那坟前摆上一束野花,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可一直寻他不见。但他不会离西山太远,因为以他当时的困境,是无人力财力远葬的,问寻了几位当地的老人,说法不一,地面上也没有墓碑等标志,寻未果。后来听说通州张家湾出土了曹公的墓碑,上有曹公卒年,壬午字样,查万年历一看,时间是1762年,也就是乾隆二十七年,至于墓碑的真伪,这有待红学家去考证了,我倒相信它是真的,一是通州离北京不远,这里又有曹家坟。二是通州有曹家地产和一个当铺,这都是有史可查的,这在当年抄家时奏雍正帝的折子上写的很清楚。但我还是想到张家湾实地去看一看,看一看当年曾繁华的漕运码头,还有多少旧迹可寻。好在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来去都是极方便的。
我去的时候是初夏,田野一片葱绿。能看见的旧迹就是一座明代的石拱桥,它叫通运桥。桥上的石狮雍容华贵的蹲卧着,桥下有水流淌。桥北方原是当年的盐场,如今已盖满了民房,那曾酒肆店铺林立的官马大道,早已不见了踪影,代之的是一条柏油路。这里曾是南方的丝绸、茶叶、稻米等货物进京的周转地,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和终点,水运曾是何等的繁忙!如今是再难现了。桥西北据说是曹家的祖坟,如今已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但曹公葬在这里已是事实。至此,曹雪芹归京后生活的起点和生命的终点在这里交合,走完了他生命的四十八个春秋,留下了一曲千古绝唱《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