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这条街不繁华,是这个城市的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街道,这条东西向的道又被铁路在百年前横切了一下,就分成了东西两处,要在这条路上互相穿行,就要钻一条地道桥迂回一下,走路就显得麻烦。因此,我的散步半径到此便戛然而止,也就是重点在桥西。
在我住的这半条街上,最大的单位就是一家重点中学,这是全市最好的一所高中。还有一家区属综合医院。剩下的企业就是两家纺织厂和一家通用机械厂,但已日薄西山,只剩下没膝的荒草长得蓬勃,那很少有人开启的门,已是锈迹斑斑了。前几年,在离地道桥西两百米的铁路上架起了高架桥,使南北两条路连接起来,桥下就是十字路口,与我住的这条东西道交叉,但我的生活范围基本还是一样,到路口为止,散步是不会穿过路口的。
我搬来这条街住已有十年,目睹了它从一条不宽的马路、两边栽了两排白杨树,到它拓宽后修起了水泥砖的便道,再到如今的绿色隔离带、把机动车与自行车道分开、人行便道铺上那粉红的彩砖黄色的盲人道,路是越来越像个路了,唯一不变的是这条街上的人是越来越多,他们匆匆走着自己的生活,显然已忽略脚下路的存在。
路两旁的隔离带上,种着两排合欢树,种下的时候就有头号土碗那么粗了,如今就更葳蕤了。到了初夏的五月,雨季还没到,马路扬起的尘埃飘浮在空中,合欢便在枝头开出了一片红雾,特别是晚上橘黄的灯光打在上面,粉红的花盖就被罩上了一层黄黄的光环,有一种迷离的幻觉感。再加之这么庞大的花树,一起盛开时,发出一种异香,是一种甜腻的浓香,有一种强迫的味道。
再说这路口,多年前修的是一个水泥的花坛,里面种满了白色的蔷薇,这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没几年就把个花坛开得满满当当。前几年的改造中,嫌花坛不美观,扩大了一圈,将水泥的材料换掉,换成了一圈汉白玉的栏杆,底座是黑色的大理石。里面的植物是草坪和一圈冬青树,中间立着两杆不锈钢旗杆。这个花坛修的够挡次,真材实料,可看着就总有那么一点刺眼。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它华而不实。那是花坛北紧临的就是高架桥,北面桥上冲下来的汽车一下来就直冲花坛,中间几乎没有缓冲。要是高架桥一直架过花坛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可能是资金的问题,桥只架到离花坛几米远,过往的车要绕坛分行,这样就有了麻烦,修的好好的花坛就经常肢体残缺,看了让人心痛。就这样,时常修修补补,也难见完整。最后,这个美丽的大花坛在度过它一周岁生日后不久,就走到了尽头。花坛拆掉了,中间临时放了一个安全岛,由警察指挥交通。后来可能是这样不行,就又撅开马路,修了绿色隔离带,安全岛撤掉,这样交通又顺畅了。
在这街上,有一位老人,是这家区属医院的后勤工人,退休后,就在这医院的门口摆了一个修鞋的摊子。退休金不多,还要养活没工作的老伴,就显得紧巴点,儿女不说不管,但都自顾不暇。老人就想还干点,挣点饭钱,再者家门口,熟头熟脸,也好照应。老人就这样干了十来年了,就在医院门西边的那棵大国槐树下摆着摊子。刚开始还是满好的,老人比别人收费低,别人要两元的活他要一元,附近的人就都光顾他的摊子,生意还是满红火的。马路不断的翻修,先是拓宽,后是修便道,再后是便道撤去水泥方砖换上彩色砖,老人就不断的换位置,在零乱中守着摊子,但总不离树左右。
那棵槐树下就总是聚满了退休的老头,冬天坐北朝南晒着太阳,夏天树下放着棋盘,这是个小社会,芸芸众生的缩影。他们的谈话远到国内国际形势,近到这个城市新来的市长要干几件实事,有多少表面文章,又有谁是真干实事的领导,他们都门儿清。我第一次听说“一片假象”这个词,就是在这里听说的。那是这城市北面的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大环岛上,用汉白玉堆了大大小小的几只大象,显的不伦不类。后来的新领导到后,把这一片象移到了公园里,在那绿树环绕的土山上安了家。
我的高跟鞋每次都是老人给钉,所以就经常来到鞋摊前。有一次快中午了,其中一位老人拿起马扎慢悠悠地站起来,嘴里说着该回家吃饭了。其余的老人像是听到了号令,纷纷挪动着身子站起来。钉鞋老人一边忙着飞针走线一边说:“人家是吃啥有啥,咱是有啥吃啥!”慢悠悠如唱歌谣一般,老人堆里就传出了一阵哄笑。不多一会儿,这群人便散了,摊子前就剩下钉鞋老人,还有那一排排缝好的鞋子,它们大小有别,颜色各异,一律鞋尖朝外,等待着它的主人把它拿走;相反的,那待缝的鞋子,鞋尖朝向老人,有一份东倒西歪的趔趄,仿佛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扑奔,等待着老人把它们修整如新。于是,这等待对于鞋子就显得很漫长,因为老人脚前的鞋子实在是多的很,那是半条街上的鞋子。老人就总显得很忙碌,但他的嘴巴一刻也不清闲,与身边的老人们搭着话,他的幽默也总能引起老人们一阵大笑。时光便在这忙碌与笑声中轻轻地滑过。
老人的中午饭都是在摊前吃的,夏天多是买一碗凉皮,其他的日子里,则由他的老伴,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蓝塑料保温瓶,颠着一双小脚,给他送来一菜一饭。每当这个时候,钉鞋老人总是眉开眼笑的说:老太婆又送啥好吃的了?被称做老太婆的人,饱经沧桑的脸上永远是一副幸福的表情,你如果细看,还有与这年龄不相符的羞涩藏在褶皱里。那是小鸟依人的感觉,是一个女人依附的安定的日子。送饭和看着老头吃饭,是她每天中午的工作。菜多数是煮的烂软的茄子西红柿菠菜,但有时会有一块鱼、几块炒鸡蛋、三两块红烧肉。主食一个馒头或是三两米饭。但老人都吃的精光,吃的心满意足,连那垂下的眼袋都涨满笑意。我们都知道老太太比老头大六岁,已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也知道老太太的母亲是位活了一百零六岁的老寿星,更知道老头这样干活是为了老太太,说不定自己哪天心脏病一发撒手而去,老太太会为生活为难。所以老人有一句口头禅:“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老人的手艺很好,又善说,使每一个在摊前等待的人都有一种愉快感,所以一来二去都是熟客了。老人就为修鞋人在春夏里准备了干净的凉拖鞋,好让你把脚伸进去的时候不再犹豫。秋冬季的时候准备棉拖鞋,鞋子不是新的,但有一种经常被刷洗的洁净。老人还有两双棉托,会在大雪后寒冷的日子拿出来,那是被老人改造过的棉拖,就是用碎天鹅绒布装上棉花缝在后跟上,这样,脚伸进去会很暖和。看着举手之劳的小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可老人想得很细。
随着马路的拓宽,路两边的小商小贩便如垃圾一般,每天被城管人员“清扫”,要求进胡同或是进市场,反正不要在大街上卖。钉鞋老人也是被清理对象,但老人就是不走,说打小就在这,哪也不去,成为“钉子户”。有一次,城管人员强制执行,有拿老人装散皮的破包的,有推老人三轮车的,还有两个人架起老人就走。这下,老人动了真气,一下心脏病发作了,吓的那帮人赶紧往医院送。自打那次后,城管人员再也不管老人了,大概没人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掷气了。那半条街上没有了流动的小贩们,就剩下了一位钉鞋人。路倒是显得更敞亮了,但有一种寂寂的萧索,特别是寒风卷走最后的落叶,老人的白发便与树枝在风中一起飘舞。
尽管老人的活儿一直很多,但随着岁月的流失,老人还是感到眼力不济,更多的时候是凭一种感觉,一种习惯动作。有一次,刀削鞋跟时没了准头,刀走偏了一点,就把鞋跟咬去了一小块肉,虽然顾客没发现,或是发现了人家不说,但是老人心里在骂自己不中用。还有一次,手指肚被弯针扎破了,血便红珠一样的滚出,赶紧用手压住,等手指不再流血了,就又忙活起来。老人心里想:以后可要注意,不要让人看出来自己的手笨拙了,他还能干,还能干几年。但这手眼就是不走一个点了,这没准头的事更频繁发生,十个指头都糊满了“创口贴”。
有一年冬天奇冷,大雪下了半尺后,雪把树枝压得吱嘎作响,白毛风卷着雪粒呼哨着,刀子一样刮人脸,老人照样出摊了。他扫出了一块空地,又扫出了一条通向马路的小路,然后坐在凳子上忙活着,周围的雪墙把他的半个身子都遮住,只看见他的头在一上一下的转动,像个不知寒冷的“铁人。”
又到了合欢树开花的季节,是这半条街最漂亮的时候,绿树草坪都正惬意着,也是北方最好的日子,已有好久我未光顾老人的摊子了,因一直出差在外,回来正是换季的时候,就想起了去年的一双鞋,找出一看,鞋跟已偏了,这才拎起下了楼。来到那熟悉的地方,竟空空如也了,再看那树下三两个老人,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就问起了修鞋老人的去向,才得知他已于一个月前永远地走了,就是说他永远地在这条街上消失了。不知怎的,心有点空空的,一个熟悉的老人,一个固定的“景点”,消失了就意味着永不再现,感到失落的肯定不是我一个人。那棵树就是证明,老人们没有先前那么多了,再也没有那么多笑声了,熟悉的面孔变少了,新面孔增加了,再后来的后来就不会有人记得,曾在这里有一位修鞋的老人了。
这家区属医院,也越来越凋零,好的医生都调到了相继成立的市属三家大医院,人往高处走,鸟拣高枝栖。剩下的科室由个人承包,广告是专治疑难杂症,外聘多少专家教授,实际药费翻了几倍。听说现在职工工资有一年未发了,我就想到了那钉鞋老人,佩服他的远见,十多年前就自谋生路了。
这条街上的那家中学是越来越热闹,一连盖起了三栋教学楼,外观煞是漂亮,不像教室,倒像宾馆。招生规模是十年前的几十倍,吸引了全市十几个区市县的考生。听说学校还要扩大,拆迁周围的民房,那这半条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家学校了。每到周末,学校门口的马路两边和对过的马路两边,都排满了来接学生的小汽车。更有条件者,父母有人陪读,就在学校周围租房,因此,学校附近的房价猛涨,但也很难租到。实际的情况是这半条街上每天发生的事,都与学校有关。
每天在这街上行走,目睹它的变化,想那曾经的喧哗变得冷清,那冷清的门厅又变的热闹,世事就这样变化着,让人欣喜也让人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