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我在这里感觉不到炎热和炙烤。它有点像北方的初秋,虽然日头底下还暴暴地晒着,可坡上吹来的风竟有几分飒爽的感觉,站到树荫下,竟感凉爽的秋意了。
这样的感觉让我有行走的欲望。
午后的时光,是懒散的,悠长而静谧的。我一个人走到后山上,来到山脚下的红草河,走上简易的石桥,说是桥,其实就是几条青石随意搭就而成,使走过的人不用再涉水而过,看似简单的桥,它的功能可以和一座大桥相比,很多人从这里走过,背着粮食和蔬菜,走向更深的山里,那里是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也有年轻人走过石桥,去到镇上赶集,去到山外谋生,尽管她们看到了山外的世界,但过年回到家里时,提着大包小包,依然要走过石桥。桥在这里承载了离家的脚步,归家的喜悦和疲惫。
红草河不深,清澈的可以看见河底水草摇曳,一乍长的鱼儿在水里游动不停。没有大雨的日子它也不宽,五六米宽的样子,温顺地在山脚下日夜流淌。沿河居住的人家取水做饭,捣衣浆洗,春天河里传来木槌敲打石头的捣衣声,那声音很有规律,两轻一重,众多的声音汇在一起,宣告一个季节的到来,很慵长的岁月,便在这敲敲打打中进行着,虽然琐碎的日月让人感到很温馨,有一种家常的快乐和满足。
现在是夏天,没有捣衣声,河里也没有人,但我还是想起春天的捣衣声,这是留在我心里抹不去的风景。就像那年四月,栽土豆的季节,我在河坡上看见桂花嫂子佝偻的刨地,想在河边刨出一块地来栽土豆,她四十多岁,但背已经有些驼了,脸上被阳光多次的抚摩,变得又黑又红,一双大眼睛还清亮着,还能隐约看出年轻时的俊俏。她每年都在河坡上刨地,种下土豆,有时还没有收获,就被山洪卷得没有踪影了,雨水不大的时候,她是有收获的,她栽的时候是期望能收获的,这要看上天的旨意了,由不得自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年年刨地,年年耕耘,不问收获。
我沿着山脚一路向上,爬到山梁上,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整个村庄蛰居在山沟里,一条东西的官道穿村而过,蜿蜒曲折的通向山西。山的阳坡上有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和杂草,也有不成片的松树,松树都显得缺乏水分般的发黄,我很奇怪,这山上的松树都是几十年前飞播的结果,为什么山阴面的松树郁郁葱葱,像发育良好的小伙子,四肢健壮汁水丰盈?而阳坡满眼可见裸露的岩石,在和阳光的对峙中,显得苍白而坚硬。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悄悄地在山上进行着,那是我无法走进的世界,只有山上的草木知道,它们有自己的通行证,我是一个闯入者,一个旁观者,我的主观猜测也是臆断。
远处一个牧羊人在挥舞着羊铲,他挥舞的姿势像个剪影。他挥舞几下,那群羊就蠕动一阵,那白的和黑的羊群在山坡上滚动,更显牧羊人的孤独。我想,此刻他应该唱一首歌,但他没有歌唱,也许他已经唱过了很多遍,山上的草木都知道,而我无缘听到。也是,我能理解他的歌意吗?我没有一棵草木更聪明,没有一块石头更具洞察力,因为我无法应和,那歌即使唱出来,也是唱给山听,唱给草木听,大山的回声就是应和,草木的摇摆就是回应。
我走向阴面的山坡,那里有一户崖台人家,孤零零的立在山坡上,没有邻居,那真是一户人家的村庄,村庄的名字叫疙瘩台。听人说原来有四户人家,都陆续搬走了,搬走都有搬走的理由,但这一户人家让我感兴趣,它一直坚守在这里,因为房子的屋顶上有一股弯曲的炊烟在升腾。
远远地望去,那低矮的房子,更像一块四方的石头,被遗弃在崖台上,和这周围的大山融合在一起,变成大山肌体的某一块肌肉,让我感觉这样的人家大有禅境。孤独是肯定的,但孤独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有时孤独是一种境界,当生命剥落得只剩下内心的那份孤独的时候,就有了恒定的坚守和忍耐。
不久,那扇木门开了,出来一个老汉,从他蹒跚的步态中我想他已经是老人了,他手臂上挎着篮子,来到院子的篱笆上,看样子是在摘豆角?还是丝瓜?准备着晚饭要吃的菜。他的动作迟缓而执着,我想,一个人一生全在这山沟里演绎,四周一样的景色,一样的生活,天长日久,人的性格会不会像大山一样坚毅?
那些出去到山外谋生的人,有很多发了财的,当他们老了的时候,还是怀念出生的地方,还要埋在山坡上,不远处修的豪华墓地就是证明。他们一生奔波,好象画了一个圆,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在这一点上,不是人类的独创,动物界比人类更怀念出生的地方。狐狸就是一个例子,它死的时候,要回到出生的巢穴,然后静静地死去。大海里的三文鱼也是一样,它们出生在江河,然后游到大海,在那里成长发育,恋爱受孕,然后回游到出生的地方产卵,尔后双双死去。一轮新生命诞生了,重复着父母的命运,生命的轮回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不停。
我相信每一种动物,草虫都是哲学家,人这个动物不比它们更高明,很多人类的发明来自自然界的仿生学。
就是这崖台人家,世代居住在大山的皱褶里,他们熟悉每一种鸟的鸣叫,熟悉每一种鸟儿归巢时扇动翅膀的声音,熟悉哪一种植物可以做草药。在春日柔风吹拂的、有些甜腻的夜晚,当夜越走越深的时候,山坡上偶尔传来的鸣叫声,尽管声音很轻,他们知道那是哪种动物的交配私语。
老人不见了,他回到屋里了,牧羊人也不见了。
黄昏的太阳已旋成一个橘黄的光球,滚到山后去了,它的余辉把西天映衬得一片橘黄。山的阴影下来了,黄昏的山坡笼罩在夕阳的余辉中,显得很美,这美是大美!我丝毫感觉不到“都说落日是天涯,望断天涯不见家。”的凄凉和感伤,相反的是有一种愉悦从心底慢慢升腾,我更愿意欣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种波澜壮阔的黄昏之美!
那样的黄昏之美,将楔入我生命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