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之地即故乡，是你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这是你无法选择的。

当你青春的意识萌动的时候，你看到的是贫瘠的土地和与土地一样贫瘠布满沟壑的脸。那时，你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离开这里！以致你走的时候是那样的坚决，对着那熟悉的景物恨恨地说：“再见了，再见了，荒草滩。永不想见你！”

城市对年轻的心是充满诱惑，第一次走在柏油马路上，和那走在泥泞的机耕道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那是天堂的感觉。天空是城市的天空，那在灰蒙蒙中若隐若现的楼房，那落满煤烟灰尘的绿树，还有满街飘散的气油味，市声的喧闹，连逼仄街道上的污水，你都毫无剩余的接受，因为那是城市的一切，那是一种和乡下完全不同的气味，你是冲着这气味来的，并身陷其中。

你有了在城市安身立命的资本，你试图在城市扎根，你也开始有梦，正是爱做梦的年龄。你安顿了身体，但你的精神是飘浮的：孤独、枯燥、千篇一律，还有那长埋在心底的梦也开始生出翅膀。在周围你的同龄女孩按世俗的轨迹滑行时，你还如梦如幻。热心的人已远去，留下一句：这是一个云里雾里的女孩！

什么是感觉？那时也说不清楚，反正见面瞬间使你的眼睛一亮，然后就生出你想进一步了解的欲望。

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故事：

一个春天的傍晚，杏花开残，杏子如豆，空气中是一种微甜的气息。女孩是要还一本书，而来到那里，门虚掩着，主人刚出去不久，只好坐等。这时的门开了，进来的大男孩说是找他的姐姐，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无意中看过去，是一本《名作欣赏》。女孩知趣的要走，男孩忙说：“姐姐马上就回来，等一下。”说着，就把地上的帆布包打开，拿出红硕的大枣捧在女孩坐的床上，有几颗枣子不安分的滚动着。他又捧出了核桃，说是要给女孩砸开。这一连串的动作很快，让女孩有些无措，急忙婉言走开。

女孩有些慌不择路，屋外柔风拂面。

几句话就过去了，他们没有再见面。

天凉了，树叶落光了。雪飘下来了，春节到了。那个姐姐回家过年，男孩婉转地问她：“你们那里的某女孩有朋友了吗？”回答是还没有处朋友。只此一问，便没有下文。

又到了杏花茂盛的时节，那个男孩就调到了这个城市，离女孩的单位很近，并经常到他的姐姐的单位去。终于，他对姐姐说，要给那女孩介绍一个男朋友，是他的一个好哥们。但千里迢迢，其路遥遥。姐姐猜到了他的心思，似有难言，说是不合适，那样一个心气甚高的女子与你，不好说出口。但她还是说了，并有言在先。

女孩静静地听完，好象并不突然，但她留有余地，说是可以相互了解。

就这样，他们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交往。

女孩一开始就明白她和他之间会有一些麻烦，来自外部的，家庭背景的，但与城市的千万人中，他们相遇了，这是一种异样的感觉。那内心的不羁又开始像草一样生长。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能使人铤而走险的，那就是爱。

她随他一起来到了大山深处，那是他的家。第一次进山的她，还是吃惊了，山是那样的高，沟是那样的深，山路凹凸险峻异常。她好象来到了某电影的镜头里：低矮的石头房子，黄泥的墙，粉红头巾下两团红云的脸，发黑的白毛巾裹在头上，即擦汗又防风，一口你听不清楚的山地土语，让你感觉是走进了一个远古的部落。

那纯朴却像背后的大山一样厚重，热情的村人使你感觉自己像一个异物，成了被围观的“动物”。那三五成群的“红云”般的姑娘会互相推桑着挤在门槛上，叽叽喳喳一番，说一些你不知如何回答的话。那有些年龄的妇人会端来一瓢黄米面，或是一兜时令瓜菜，一只早上刚从山上夹来的石鸡，有的妇人干脆留下撮起了油糕。小院人声喧闹，柴火噼啪，野鸡炖山蘑的香味会满街的游走。

她成了山村公众的客人，在最初的热闹过后，他会陪她到处转转，看他认为她感兴趣的景物。在他的指引下，她知道了这条进山的路是走过皇帝的，那是康熙皇帝陪他的祖母，孝庄文皇太后进五台山朝佛，曾路过他们的村庄，并在这里休息，品尝过这里的草炉烧饼，给予很高的评价，后来这里的烧饼一直闻名。康熙非常孝敬他的祖母，要他的祖母在这里歇息，自己亲前探路，无乃前路茂林路险，怕祖母劳顿吃苦，差人护送祖母原路折回，自己又继续前行。这是康熙第二次游五台山至此，留有诗为证：山行竟日夕，风景一以殊。万马鱼贯前，宛若登天衢。云际冠层峰，雪外辨修途。丛卉未甲坼，寒禽互喧呼。曲涧响环珏，空籁鸣笙竽……

以后，康熙又多次从这里经过到五台山，留下众多痕迹。有一座山立在路边，山体峭峻，直插云霄，快到山尖的石缝中，斜长出一棵千年古柏，煞是壮观。康熙走到此，立马坐定，搭弓射箭，三箭都直射山腰，因此，这山就叫三箭山。有小学校旁的石碑为证。

这里是通向五台山的必经之路，又是最雄险的一段，山高林密，虎狼众多，道路崎岖难行，素有九曲十八弯之称。这里有一个村庄，就叫射虎川，当年康熙在这里射死过一只老虎，故得名。这地方自古就是一个关隘重地，修有汉代长城，并有重兵把守。当年汉武帝抵欲匈奴南下，这里是古战场，后有宋兵抵欲金兵，有大教场和六郎塔，再后来阎西山屯兵自治山西时，在这里修有工事。如今的长城土墙上还遗有弹孔和枪眼。一九四八年四月，毛泽东、周恩来、叶剑英等中央领导人从延安东渡黄河后来到五台山，又从五台山下来绕道石嘴，经过这道关隘前往平山县西柏坡，在那里领导了全国范围更大规模的战略进攻，奏响了胜利的号角。放眼望去，峰峦叠嶂，长城在巨峰间如一条断节的巨龙时隐时现，坍塌的烽燧，荒草长立，仿佛历史的遗子，年年长望向北，守望着一段遥远的记忆！

走在没膝深的荒草中，阳坡上开满了一丛丛的野刺玫，大棵的野橡子树如巨伞一样撑开，挂满了橡果。成片的野榛子开出红黄细密的花序，花谢的地方，已有新叶滋出。玫瑰花瓣收集起来，与白糖豆蓉拌在一起做成甜饼，是山里女人都会做的一种甜食。困难时期的野橡树也不得安宁，橡果上碾磨成橡子面，和野菜搅在一起，蒸成菜团果腹。如今橡果累累，只有勤快的山里人路过时，用手里的杆子挥去，打下些果子，随手扔进背后的草筐里，回家给猪婆送去一顿美餐。太阳能照到的地方，就有野榛子的身影，当秋风刮过的时候，会有一些成熟的榛苞爆落在地上，这就成了松鼠的粮食，它会一次次的往返榛子林，捧着那一颗颗浑圆的坚果，到它的仓库储存起来，以备过冬之食。也有些脚力的山里人，会肩背一条麻袋，手戴上帆布手套，摘那长在树上浑身尖刺榛苞，回去后砸掉包衣上的刺皮，露出微黄的坚果，用铁锅爆熟，成为山里孩子漫长冬天里的一点零食。

女孩不久就嫁给了他，并在新婚的夜晚娇嗔地对他说：“高高兴兴上了个大当！”

当年的女孩，如今已是人妇，并“吾家有子初长成。”在城市生活了很多年，但她在有能力选择的时候，她还是走向了乡下，如果没有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出什么，就该是一种叫“缘”的在冥冥中的指引吧。当年陌生的山沟，是该叫做家的地方，也是她精神的故乡了，不是吗？每当精神凝滞的化不开的时候，疲了倦了的时候，她就知道该回家了，那片青山绿水是养眼养心的桃源。

多少次在凛冽的寒风中，躲在四面漏风的小站上，就为了赶最早的一班车回家过年，因为在村口的那棵粗大的皂角树下，有一个每天张望的苍老的身影。

家是你身心松弛的地方，在这里连笑也是朗朗的，透着顺畅。这里的年是保存讲究最多的地方，年味最浓的地方。从腊月初八开始杀年猪，每天的日子都在为过年做着物质和精神上的准备，直到正月十五的闹社火，把年推向了最后的高潮。在这里你看到了印刷最粗糙单色的门神和灶王爷，那是民间艺人手工的线描的木版雕刻，一张张的拓出来的。你看到那古老的笙、箫、唢呐等，在三五个老艺人的嘴里吹出那么绵长的声调，那大起大落的张扬，吹出的不仅是对别人的祝愿，也还有心中的那份喜悦吧。他们走村串户的演奏，从来不会再呼你给不给钱，给多少？只要进得院来，就把欢乐留下，曲终人走，再到下一个院子，都是三里八庄的熟人，多的只是一份过年的喜庆。

过年的日子因为有了内容和形式，就有了一份庄重的琐碎。从腊月二十三祭灶开始，年味就越来越浓了，一屉屉的馒头、豆包、炸好的油糕，磨好的豆腐、卤出的丸子都大缸小缸的装好盖严，这些吃食足够一家人一个月吃不完，而到正月里容人有的是时间好好的享受一下过年的轻松和闲暇。

阳间的人家欢乐的过年，那埋在荒丘下的祖先也不能怠慢。山里人会把平时锁在箱底的家谱单子找出来，那是用一丈多长的白布上画了五颜六色的宫殿，下面是一排排的祖先牌位，挂在家里的山墙上，下摆放各等干鲜果品，一排筷子竖在墙上。从初一早上开始接受同族人的叩拜，每顿饭菜熟后，第一碗菜要由主妇端到牌位前，并上香，请祖先吃饭。下一顿饭前撤掉旧菜换新菜，如此往复，直到初五，有的人家还要长些，供奉到正月十五。

从初一到初五，每天早饭前，院内都要燃起一堆篝火，取红红火火之意。这往往由这家的男主人在头天晚上在院内把劈柴架好。早饭端上了桌，屋外的火燃的正旺，映的窗纸红彤彤的。初五的晚上，山里的女人把五色的纸，用剪刀铰成小的菱形，再把两种以上的小菱形拧在一起，做成一个个小灯花，放在一只铜盘或茶盘里，浇上菜油点上火，由这家的女人端着，在全家人的头上转一转，这叫顶灯花，祈求新的一年消灾去病。

每年的盛夏，在城市溽热难挨的高温中，我总是寻找各种借口，回到山村的家中。每天吃完饭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山。这里的每一座山我都登过，我能说出一座山与另一座山植被的不同。知道哪个山坡上有不同的蘑菇，来年还到那个地方去找，准会在附近找到。

松林、野刺玫、青檀树、柿子林、泉水、野花、还有沉默的石头都构成山的色彩，这一切叫人迷恋。夜晚的山村，如果没有月亮和星星，山沟里的村庄像被扣在了锅底，那种黑是一种无涯的黑，那样的黑让人心生悠远与沉静。

浮燥在这里平静，欲望在这里变轻，唯有心灵在这里月白风清。曾经飘浮不定的心，曾经的寻找和等候，都在这里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