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面对大山沉默,喜欢和山对恃成一块石头。
山的目光永远是深邃的,那里有绿树、河流、阳光以及可供一切生命栖息的枝头、滩涂。山的目光很长,覆盖了我的每一寸皮肤,我感受着老祖母般的抚摩,我的乍起的毛发在它的目光中变得柔顺,流血的心开始结痂。
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心飘忽的无处寄放,像一头被围困的小兽,在卧室、客厅间走来走去,于是,我拼命的寻东西吃:巧克力、桃子、冰糖、雪梅、甚或一杯水,我也要抓上一把杭白菊,把它搞的盈满一杯金黄。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明白,该出去走走了,去我熟悉的地方,每年放不下的山地,呼一口洁净的空气,学着锄一把杂草,点几粒瓜豆。
“谷雨前后,栽瓜点豆”。谷雨后的一场透雨,山是青翠的仿佛要滴出水来,我虔诚地做了几天农夫。这里是高海拔,平均海拔1500米,一季玉米,一季土豆。在山坡上的一块梯田上,我随农夫一起种土豆。取水是山下的河流,我与老汉的儿媳一起往山上担水,她是担了两只水桶的,我则是自制的“水桶”,两只10斤装的塑料桶,一根扁担挑起来,也颤颤悠悠地走起来。那老汉的儿媳担着水走起来就像有节奏的舞蹈,我则踉跄着,像踩着一串不和谐的音符。我担了水,又学老汉的样子,把土豆的块茎放进点过水的泥土里,我的希望也随之播下。想着自己的劳动能有收获的果实,想着要不了多久,就会有那绿色的芽拱土而出,无论如何是件高兴的事。
我是在山坡上,第一次看见一只土山鼠在装满土豆块的篮子前探视,它那如黑豆般的眼睛机敏地望着你,但又满含着渴望,当你和它的目光相遇的刹那,它又迅速地躲闪一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可又被甜美的食物吸引着,显得恋恋不舍,它蹲坐在地,抬起前爪,一下又一下地捋着额前的毛须,我看着这只高贵的小东西,心想:这一定是只母鼠,它今天是有恒心拿到食物的,它的孩子在等它,母爱使它要冒一次险的。我悄悄地后移,当离开篮子一小段距离后,那只土山鼠用两只前爪抓起一块土豆,迅速地含在嘴里,便箭一般地射向山坡的草丛里不见了。我随之松了一口气:它终于拿到了食物!
夏日的午后,山是静谧的,我坐在山坡上的一棵野橡子树下,望着青的山,白的岩,脚下的草坡,还有远处黛色绵延的峰峦,大脑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仿佛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没想。我的目光是懒散的,我的身体是放松的。耳畔不时有流水的叮咚和一两声鸟鸣,在山的怀抱中,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一棵野酸枣树、一朵紫云英的小花帽。阳光虽还是朗朗地照着,但已没有了上午的烈劲,它是一路疲塌着下去,显得柔了许多,像一个小娘子,收起了新婚的娇羞、浮躁,温顺地过起了绵长的日子。不远处,一群蚂蚁在开会。山蚂蚁的个头比平原的大,她们个个细腰大臀、长腿大脚,它们在自己的洞穴前成百上千的聚集,急匆匆的在同伴间穿梭不停,看来是要有一场雨即将到来。那为什么它们在雨前相聚呢?我胡乱猜想起来:这种相聚又一定是告别,因为一场暴雨中,总会有一些蚂蚁夭折,那么雨前的相聚又是多么的珍贵呢!父与子、母与子、夫与妻都在这最后的告别中祈盼着,鼓励着,这满怀悲壮的相聚又是多么地令人敬佩呀!
这使我想到面对灾难、死亡的态度。我看山,它无言,它一定是历经百练;我看树,它也无言,它也一定是曾伤痕累累;我问蚂蚁,它更无言,它比我更忙碌;我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话:“大美无言,大德无言。”这自然界无言的生命,永远比表达的更深邃。
我曾为山坡上的金莲花感动的掉眼泪。那是一面向阳的草坡,当我从阴面爬上坡顶的时候,我被眼前的金黄耀的睁不开眼睛,那是一片没有杂色、没有遮掩的黄,这黄就这么浩浩荡荡的一路泻下去,在风中摇曳成一片黄的海洋,那真是一种阵势。
陶潜爱菊,周敦颐爱莲,易安居士的“满地黄花堆积”,又怎能抵得上这自然的造化。陶潜的菊只不过是自家篱笆下的那一片黄,是诗人理想中的田园牧歌;周敦颐的莲荷虽然清雅,可以濯去心灵的尘埃,但必竟是荷塘,少了一种博大的气势;我们的女词人的黄花,虽写的清婉一曲淡菊黄,但那是养在深闺中的娇娇女,是给她寂寞黄昏后的一丝惆怅,又加上了一丛生命的亮色。诗人们笔下的黄花,写的虽美,但有了工笔雕琢的划痕,是艺术化的。唯有这天然去浮饰的黄花,在生命最初萌动的时候就经历风雨、依然绽放的黄花,才能给生命以振撼。
山对于我是陌生的,正因为陌生,它永远是吸引我的。它有好多秘密,是在我多次和它亲密接触后,它才肯透露一点点。比如我长久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用手抚摩它的纹理,我才发现石头是有生命的,它有皮肤和毛孔,它有温度,甚或在它皮肤的皱褶里还托着一株小草,这是在平原看不到的情景。
我的腿曾被尖利的石头划伤过,血把丝袜洇成一小片,我没有感觉疼痛,我在找去年熟悉的那片草坡,因为我在那里发现过一种可以止血消炎的已经风干的蘑菇,那是牧羊人告诉我的。它的个头硕大,一场雨后的三两天,它就迅速的长大,然后便风干了,风干了的蘑菇像一只烤的焦黄的大圆面包,你把它揉碎后放在流血的地方,自会愈合如初,再深的伤口也不会留下疤痕的。有趣的是那面草坡年年生长一种蘑菇,年年有一个“蘑菇王”,它硕大、圆润、漂亮,是它最先走尽生命的历程,风干成一个雕塑。但在它的周围也一定有一大群蘑菇破土而出。这样的蘑菇只能是属于山的。
我每年是要逃离的,在我惶惶的日子里,总有一根线在千里之外牵我召我,我背好行囊,去享受一份宁静。母亲有时会担心,给你的包里加上西洋参含片、牛肉干,我定要抽出轻装,我告诉她:哪家虚掩的柴门,都可以随意出入,补品多的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