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野 人 家
这座山叫凤凰单展翅,在四周高山的包围中,她像伏在沟里的一只凤凰,这一卧就不知卧了多少年。
在这凤凰的翅尖上,依次散落着几户人家,这个村子就叫凤凰台。村名很美,但留不住人。说是有几户人家,那是从前的光景了,现在只是几处坍塌的房壳,上面长满了沉年的荒草。只有三间囫囵的黄泥房,每天定时的有炊烟在袅袅升腾,还有早晨的几声鸡鸣,算是和沉默的大山做个回应。
人家都依次搬到了镇上,镇上离这里一去三十里,要翻过两座大山,在一条山凹里。镇上的土地贫瘠,买一处旧屋要几万块,可是还要买下翻盖,儿子要娶媳妇,人家不愿钻深山,年轻的心向往的是外面的世界,就像凤凰台人向往镇上,镇上人想往山外的世界一样。
如今的凤凰台只剩下一户人家,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和他们十八岁的女儿。儿子已在镇上娶妻安家,春种秋收,冬季到外面打短工,连大年也不在凤凰台过,只是初一起个大早,去凤凰台给爹娘拜个年,磕个头,吃顿饭,下午便像只山兔子似的窜回镇上。
女儿是只留不住的雀,早晚要飞走,老汉已说下话,谁要想娶他水葱样的女儿,彩礼要两万块,没办法,儿子在镇上安家娶媳妇还落了债,虽然老汉一想到这心里就有点不自在,像有刺在背上扫了一下,但养女儿是要使人家钱的,这地方自古就是这么办的。
老汉的家虽然孤零零的,但他还要坚守下去,住惯的地方土亲,爬惯的坡不嫌陡,这里基本是靠天吃饭,原始的耕作方式。
春天了,撒一把种子,丰年有节余,欠年也能过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虽是老话,却也道出了人和环境的协调能力。
早晨,当晨曦微露的时候,老汉扛着他的镢头就奔向了山坡,那里有他的田地,头年被水冲的畦沿要修整。有前几年压下的十几棵苹果树,今年该到丰年了,水果稀烂贱,反正也不卖,好的留给镇上的孙子,让他一冬一春有个嚼头。如今山里人除了吃五谷,也像城里人一样吃水果和绿菜。沟沟畔畔有的是土厚的地方,如果有力气可以多开上一小块,蔬菜、谷子、油麦的就种全了,吃的满足了,穿的山里人好凑合,每天土里刨食讲不得干净,能在庙会上有一套干净的衣服穿出去,就心满意足了。
沟掌上有一眼泉,凹成了一个水潭,潭上的石壁上有一棵野毛栗树,它的身子弯曲着向潭的上方探着,这就形成了一个艰难的角度,仿佛故意不让人触摸,以致于毛栗成熟的时候,都悄悄地投入到潭的怀抱,潭则默默地接受,把果子藏的很深。这水冬夏用手掬了喝,决不涨肚跑肚。用了它浇苹果树,打下的果子咬一口顺着嘴角流蜜水,还有一股奇香。用这水浇了田地,田地的土都松软,打下的五谷菜蔬便有了嫩、香、纯的味儿。这眼泉白日里映满山的绿意,夜里掉进个月亮来戏水。冬日里白雾蒸腾,好几里外都能望见白龙起舞,清瘦的山因了龙的升腾而有了仙气和灵气。
夏日里,老汉在他的田里锄草,抽袋烟的工夫,顺手拔一把茅草,三下两下就编一个小草笼子,把那叫的山响的蝈蝈丢了进去。中午回到家,掐一朵北瓜的黄花放进去,先养几天,等手里的活计赶完,下山给孙子带去。
秋日里,老汉的收获季节到了,割了谷子,收了玉米,刨了土豆、白菜,老汉的秋便收到了院里。院里一盘小石磨,老汉要用它碾谷子,他和老伴从太阳一露山嘴就推起了磨杠,一直转到日头落下西山,一天转下去又转一天,把日头转了个圆。再一次次的背到镇上。山下镇上近几年来了城里人,开了车一家家的来说是寻野趣,走的时候山货塞满了车,有山里石碾磨下的小米,有松林里的干蘑,有核桃和黑枣,还有苹果,这些人来了要吃要喝要带走,吃了喝了便忘不了,今年来明年来后年还要来,来熟了的人家就成了走亲戚,走的时候就都有了一份割舍不下的情意。山里人厚道,到了时候就盼城里熟人来的日子,像盼贵客一样的盼着。
老汉的谷子也是人家城里人定下的,那是一个从京城来的干部,自从第一次喝了他的米粥后,那干部就定下他的米,每年秋天或是他亲自来,或是由他的儿女来。所以老汉碾的认真细致。每天上磨前要把磨扫干净,怕晚上落下的尘土,连磨眼也剔扫的干干净净,然后舀一瓢泉水淋上,等风干了磨盘,老汉再放上一屡屡谷子,推起磨杆转起了圈,老伴跟在后头用笤帚扫着磨盘溜下的谷子,把不断碾出的谷壳扫向一边。
冬日里是老汉的清闲日子,每天日落而息,日出而起,无事可干的时候,就习惯性地走向了他的田地,踩踩他的田地,用脚踢飞一块土坷垃,看着它骨碌碌地滚向沟底,然后背过手,像将军巡视他的士兵一样,大步一路踏去。有时,即使下了半尺厚的雪,老汉还要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地里,来到山上,深深的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就好像把肺洗了一遍的透彻。雪后,山上的柞树枝杈变粗了,压满了雪,老汉对着那树枝运足了力气,大吼一声,声音响彻山谷,震的眼前的树枝落花纷纷,山的回音便水波样的一圈圈的漾开去。
十八岁的女儿有事无事的往山下跑,哥去城里打工,她窝在嫂子家里帮她带孩子,来了城里人的时候,她抱着侄儿看城里来的人,看那些女人在村镇的小河边撩着水大叫,看她们踩着高跟鞋走在石板上摆动的腰肢,看她们好看但显苍白的脸,看着看着就被她们身上的东西摄了去,眼神便呆呆的了。
后来,老汉的女儿还是随城里人走了,再后来给他来了信,说是给人家当保姆,老汉想想也无奈,女儿人大心大,强管了落冤家,就随了她去吧!
儿子让老汉下山,老汉不从,他筋骨强壮的很,他想还能干许多年,踩惯了的沟沟坡坡,那土亲着呢!还有那份挥洒自如的悠闲。
儿女飞了后,老汉也进行了反思,凡事不能强求,就像儿女不愿呆在山上一样,他不也不愿下山吗?可他是属于山的,他要坚守下去。
老汉又有了想法,他要在山上的一道沟里,全种上白杨树,这树长的快,长起来有气势,风一吹,阔大的杨树叶哗啦啦的响,显得沟里热热闹闹。二十年后,他将看到一沟浩浩荡荡的绿!这树将和老汉一样在山上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