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别传》
文/欧阳弦柳
凉风簌簌,从红漆雕花的窗格吹入,吹得屋内的白纱惟帐,徐徐飘动。
时值仲秋月圆夜,天上却连月的影子也找不着。诡异的空气,裹挟长空,黑洞洞如一倒扣的偌大锅底。偶尔会有几颗星,从浮云里探出,零散,暗淡,未燃尽的炭火似的。
夜已深沉。小巷左右的人家,燃灯祭月完毕,早已紧关门户,各熄灯盏,进入酣睡之中。
然而,这里有个叫保安堂的,是一家药铺。药铺的里屋,此时仍然亮着烛火。青紫紫的火苗,摇曳不定。红色的烛泪,一颗颗往下滴落,滴入红铜高柄烛台的碟,说不出的寂寞和凄然。
烛火微,秋蝉鸣。光与声间,托出屋子女主人的凸凹轮廓。
白素贞,这个貌若天仙的千年蛇妖,正垂头颔首,坐于窗前。那一身绫罗的素白的裳,那一头高耸的乌黑的发,那一汪忧愁的脉脉的眼,以及那婀娜的身姿,无不凸显着她的超凡脱俗,以及温婉清雅的姿容。她左手托颌,右手握一把沉香木的伞,深情地端详。那薄薄的、略带紫的嘴唇,倔强地抿了抿,似在倾诉,似在怨叹!
多少爱恨离愁,能与人诉说!
夜很寂静,寂静得让人有些说不出的落寞。偶尔会从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敲更声,以及支支吾吾的犬吠。
这种寂静里抽出的丝丝响动,传入白素贞耳里,每一次都能让她的心砰然跳动。
三秋之半,桂花飘香,是谁,因谁而不得眠?
白素贞肺腑间不由发出一声幽叹。那声音,拖得冗长,正如这漫无边际的夜。天地听了,都能为之黯然。
她默默地坐着,并克制自己别胡思乱想。
现在,对她来说,时间比什么都宝贵。
想到这里,她起身,走到床边,款款俯下,抚摸榻上的绣花枕头。
枕头上,枕着她的恩人、丈夫、孩子的父亲—许仙。此时,他正和孩子一起熟睡。那模样,比孩子更憨几分。
白素贞心里慌慌的,就想去抚摸孩子。
“多漂亮的孩子,他总是无辜的!”她将手伸向孩子的脸。
这时,金山寺的大钟,突然敲响了。
只一下,声音浑浊而沉闷。
白素贞的心,微微抽紧了一下,手不由打了个哆嗦,碰上许仙的额头。
“娘子,夜深了,睡吧!” 许仙醒了,带着朦胧的睡意和孩子般的纯真。
“官人,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给乡亲们治病!”白素贞轻含微笑,为许仙拉紧被子。
“娘子,你的脸色不太好!”许仙心疼地看着白素贞。
“没……官人,我很好……”
“娘子,睡吧,别吵醒了孩子。”
白素贞看看孩子,点点头,依着许仙缓缓躺下。
两行滚烫的泪,落上绣花枕头……
“娘子,你哭了?”
“怎么会呢,这不,好好的么?”白素贞腼腆地笑。
许仙向白素贞露了一个笑容,转过身,将脸朝向孩子。
他睡着了!
许仙睡熟后,白素贞悄悄下地,端起烛台,注视许仙:清秀文雅的脸庞上,还残留着刚才幸福的笑。
这一幕,让她顿感心乱如麻。于是,她放下烛台,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依然安静。云淡了,风更轻。微弱的天光,衬出树木婆娑的暗影,鬼魅似的摇曳着,差不多都能让人产生幻觉。
白素贞沿着长长的走廊,款款移步。
她心绪如潮。
一千年的等待啊!浮浮沉沉,恍若隔世!
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许仙,这个柔弱、情深义重的人间男子,甩掉世俗对于他的冷眼,而他,又将得到什么呢?
报恩,报恩!
多么真实而虚假的托辞呀!
如果是,那为何心头荡着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是的,白素贞的心里很疼。那诉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没伤口,不致命,却能刺穿她的胸口,让她无法深呼吸。
她转过拐角,向远处张望。
除了天边那团乌黑,白素贞还看到,远处山尖上,隐隐耸立着雷峰塔……
官人,孩子,我的肉……
掐指间,白素贞想,那个多情的人间男子,以及那娇小的状元胎,将落的怎样的孤单!
花开花落,天阴晴,聚散无偿,孤犬鸣;
缘去缘灭,人心空,中秋无月,何清冷。
白素贞不想哭,却无法阻止两眼的泪水!
金山寺的钟声,又敲响了。
这次是两下,依然浑浊严酷的嗡嗡声。
白素贞心里又是一阵紧张,赶忙让自己飞起来。
眼下,是一坐桥,叫做断桥的,横跨于西湖畔。
白素贞落地,并沿着桥头,数着脚下的石板前行。
一幕幕往事,如梦如幻,尽在眼前。
许仙,曾救小白蛇于危难之际的小牧童。
一个凡夫俗子,成就了她一千七百年的道行,最终才得以化为人形。
此恩此情,何以为报?
是的,她虽为异类,却有着人类不及的善缘与情感。
她善良感性,他仁德满怀。
她怎忍心,让他的感情荒芜;他怎忍受,让她的尘缘散尽。
天地很大,罩着月华,却没有她的忧伤更庞大……
报恩,报恩!
人妖本不是同类!
人?
妖?
意念的差别,媚俗的偏见!
白素贞有点释然了。
她暗下决心,找不到当年的小牧童,她绝不罢休!
可凡尘之大,要寻找一个不知名姓的人,何其难?
清明佳节,烟雨蒙蒙。
观音大士点化说,有缘千里来相会,须往西湖高处寻。
西湖高处,是断桥。
断桥,该是她与恩人相会的地方吧!
没错,断桥上,她找到了她的恩人,并以身相许,结为夫妻。
报恩,报恩?
白素贞不愿承认这种报恩方式。
她觉得,她和他,不是恩情,是爱情。
白素贞心绪涟涟……
此时,她已踏过八十一块石板,站在了桥背。一阵风吹来,扬起她的长发,吹得她的裙裾,潺潺飘动。
昏暗下,她看到,西湖的水,微波涟涟,似有潮汐泛起。
中秋佳节,应是共团圆,夜暮苍晚,不见月明圆。
潮起潮落,叹几家欢聚,几家散?
白素贞感到既冷又倦,又感觉虚寥,像当初与许仙分离时的感觉。
水漫金山。
罪恶之举!
那嚎声震天、哀魂遍野的场面,那尸孵铺盖、血肉横飞的惨状……
哎,红尘缭绕,多少忠义大夫、奸佞小人,残遭涂炭!
金山寺,法海,钵盂,钟声,参阐念经……
白素贞既悔又愤!
她终究逃不出所谓的正义为她设下的假惺惺的囚笼。
她很清醒,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是的,她罪有应得。
是什么力量,能让她不顾一切,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是爱情的力量,亦或是奸邪的从中作梗!
如此,白素贞不再想“报恩”二字,尽管这是她的初衷。
那么,来吧,亮出你最砝码的武器,把我带走,把我的官人和孩子留下……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西湖那边,忽然传来几声童谣,唱道:
钟敲一,白娘子姐姐要更衣;
钟敲二,白娘子姐姐要哀叹;
钟敲三,白娘子姐姐要复原……
声音哀切凄婉,打破了夜的宁静。
白素贞心如火焚!
她收拾了一下心绪,腾空而起。
在云层上,她看到,天边的银河,犹如一条白色的纱带。
碧玉镶空,隔河两望。
想那牛郎织女,虽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河,尚有重逢之日。而她和许仙,大概也会如此吧……
白素贞的心在绞痛!
“小青,小青……”白素贞至结义妹妹门前,眼里满是绝望。
“姐姐……”小青出来,惊诧地看着白素贞。
“小青,姐姐走了,官人醒来后,你告诉他,我只是去修炼,去赎罪,而非背叛,日后……必能重逢……”白素贞哽咽不止。
“姐姐,那个傻子,我才不愿理他呢!你为他做了那么多,反而是他害了你。还有那老秃驴法海,我一定要拨了他的皮,挖了他的心,然后推倒雷峰塔,救你出来……”
“住嘴!”白素贞额头蒙上一层阴云,“小青,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无法扭转。你要按我的吩咐做,不可捣乱,不要让官人难过,也不要让他找发海,搅扰我赎罪!”
“事以至此,姐姐还不醒悟……”
白素贞告别小青,转身往回走。
走进屋,她点燃烛火,端起来,想看最后一眼官人和孩子。
“娘子,听,金山寺的法海禅师开始诵早经了!”许仙被烛光弄醒。
“官人,还早,你再睡一会!”白素贞的声音在发颤。
“娘子,你也再睡会吧!”
这时,金山寺的大钟,嗡嗡响了三声,余音袅袅不绝。
白素贞的心,剧烈地抽痛着。
她急急地望了一眼许仙,再看看沉睡的孩子,熄灭烛火,一声不响朝外走去。
在门口,白素贞听见,屋里传出几声婴儿急噪的啼哭。
她泪如雨下,回头朝屋子望了一眼,戚戚唱道:
暧昧的困惑的呼吸间,
似乎很熟悉眼前的你,
眼角眉梢提示曾为了爱,
堕落去扑火的你和我,
茫然的跌落无底深渊,
不甘心过去就此毁灭,
谁安排这弄人的悲剧,
却不能让彼此擦肩而过,
我爱你……
而许仙,此刻,他睡得正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