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我
那一年的冬天,我去山里,我病了,发烧40度,满嘴燎泡,声音也是嘶哑的,我很费力地和人说话,发出的声音也是简单的啊。。。。。。啊的声音,我不得不加上手势,表达我的意思。后来我干脆不再说话,躺在炕上,透过那狭小的玻璃,就看见了窗外的山,那样安静地看山,纯粹的就是看,于是我看到了——
雪是白的,山崖是白的,坡上的松树是白的,山谷里乱卷起的风团也是白的。我最喜欢的野刺玫丛在山坡上点缀成一个个白色的坟丘,我无法想象它春天火一样盛开的场面,但此刻,我的眼里它就是坟丘的样子,圆润而惨白。
在这一片白色里,我很容易想起的就是医院的白床单,医生的白大褂,白色的听诊器,白色的护士鞋,躺在床上病人毫无血色的脸。我想,假如我此刻睡去,永远不再醒来,我唯一带走的颜色记忆就是白色了,人在病中对白色太敏感了,它是没有生命的颜色。苍白而无力的颜色。
村里就一个医生,他要负责几个村子的病人,很忙碌,找寻医生是很困难的,那个为我找医生的人去了很久了,天还没有亮透就走了,中午还没有回来。我是到山里写生的,但我却病在这里,大雪封山,我无法返回城市,病中的我很绝望,发烧使我出现幻觉,我赤脚在雪地上行走,我没有鞋子,很冷很冷的感觉。我迷糊地睡过去了。
等我醒来,我听见人们匆忙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医生终于来了,快,快,要煮针管吗?”
我睁开眼睛,看见医生在一只小铝盒里煮针管消毒,那个乡村医生头戴一顶狗皮帽子,一身黑色的棉袄裤,外罩一件山羊皮坎肩,朝外一面的羊皮已经黑的发亮,显得油腻而肮脏,他一只手用镊子翻动着滚水中的针管,一只手夹着纸烟,桌上的茶飘出了茶香,早有婆婆为医生奉上热茶。我在心里开始对医生的不信任,我拒绝打针,医生举着针管,示意我褪下裤子,我无动于衷,把头转向窗外,继续看山,看那山坡上的雪。
两个婆婆爬上炕,对我说:“快,好丫头,打一针就好了,过两天你就可以上山追狍子了,你大叔的夹子都做好了,等你病好了带你上山套狍子和山鸡。”
她们两个一起掀开被子,把我的半个臀部暴露在医生的针管下,医生迅速在那里注射两针,就匆忙离开了。
到了下午,我的烧退下去了,晚上我开始想喝粥,婆婆高兴起来,为我熬了南瓜玉米粥,我喝了一大碗,我喝粥的时候,鲜妹子来了,她是个疯子,她挨家讨饭吃,每天都一样,吃百家饭,婆婆对她说:“鲜妹子,你整天在雪地里走,也不生病,我们家的妹子刚到山里就病了,你看看,好几天都没有吃饭了,没有饭给你吃,你去别人家去吃吧。”鲜妹子靠在门框上不动,看着喝粥的我,她忽然走进来,对我说:“要喝滚水,要喝粥,知道吗?”然后又对婆婆说:“小妮子没有病了,太阳出来就好了。”
她举起那只发黑的缸子对婆婆说:“给碗滚水,我就走,”
婆婆从暖水瓶里给她倒了开水,她几口就喝光了,然后就向院子里走去。婆婆是个善良的老人,她今天实在拿不出馒头来给鲜妹子吃,因为我病了,不吃饭,她没有心情做饭,她们一家就用挂面对付。
晚上我睡得很好,婆婆的炕烧得很热,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穿好羽绒服,走在厚厚积雪的街上,我又看见了鲜妹子,一个人在街上走,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她用棍子在雪上搅动着,嘴里嘟囔着什麽,我听不清她在说什麽,我对她说:“鲜妹子,你在找什麽?”
她说:“我在找花呢!”
她继续用棍子在雪里翻搅不停。
听到这个回答,我笑了,笑了一会,我的笑容在脸上凝结了,我的眼睛里就有泪水溢出。我说:“好呀,你找花很好,可春天花才能开,春天你就能看见花了,现在什麽花也没有!“
她好象没有听见我说,还边走边找,不停地搅动棍子。然后把地上露出的小石头拿在手里,对我说:“你看,这就是花籽,我要把它找出来,种在土里,等春天花就开了。”
是呀,春天花才能开,鲜妹子知道春天花才能开,她在为春天的花开做准备。
我站在街上,望着鲜妹子越来越远的背影,我忽然明白我和她一样,我们都是在寻找美,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
一件马褂和两只靴子
沟坡的半山腰上,有一户人家,是一对80多岁的老人,儿女都去山外打工,有一个上高中的孙子到周末回到山里和老人居住。那家的婆婆是一个很爱说话的老人,晌午刚过,就打发她的孙子叫我去她家,说有东西让我看。
我首先想到的是古董什麽的,我对这一带的文物感兴趣,这里向西40公里,就是著名的佛教圣地——五台山,历来都有达官贵人朝拜五台山,寺庙里得到不少馈赠,经过民国的战乱和文化大革命,有很多寺庙的文物散落民间。特别是清朝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顺治,也就是福临,传说他在此出家,现在的菩萨顶寺庙的墙上,还有顺治写的《归山词》。
顺治到底在五台山真正剃度为僧了吗?历史上说法不一,野史上说他为了心爱的董鄂贵妃之死,伤心至极,从此无心朝政之事,整天请高僧在殿后讲佛经,超度董妃之灵。我对野史的说法大都一笑了之,因为野史演绎的成分太多,是不可信的。但正史记载虽然了了数笔,还是能在这简单的文字中,看到顺治帝确实喜欢佛教,他到过五台山。顺治皇帝出家的说法是不足为凭的,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的母亲也不会允许他那样做,他是清朝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刚刚定都北京,江山还没有坐稳,他的母亲,孝庄文皇太后,为了他这个皇帝宝座,忍辱负重,这是个不平凡的女人,她端淑温婉,胸中有大气象,是母仪天下的女人,她为了大清朝的江山,也为了她儿子的皇帝宝座,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为以后清朝296年的统治,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她辅佐了两代皇帝,顺治和康熙皇帝,也就是她的儿子和孙子。特别是康熙皇帝,那是文武双全,他从小是在孝庄文太皇太后身边长大的,和祖母感情很深厚,对祖母充满敬仰之情,这样的女人是受她的子孙尊敬的,也是受天下人尊重的,她不会让顺治置家国天下于不顾,所以野史的说法是不可信的,是民间茶余饭后的演绎笑谈而已。
一听说让我看古物,我的兴趣马上来了,我对古物很喜欢,无论是瓷器,碑帖、玉件、古代服饰、书画等等,那都是古代的文化积淀,所以去一个城市,我首先去博物馆,看看这个城市的历史遗留,看文化街,品味当地特色小吃。
在这大山深处看古物,对我更有神秘感,这民间的角落里也许会有散落的新发现。
下午的阳光照在雪上,晃得眼睛有刺痛的感觉,好在行走一段后,眼睛就慢慢适应了这雪白的大地。
路不远,又有老人的孙子在前面带路,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上坡是很吃力的,走一段,我的汗水就顺着额头流下来,被山风一吹,就变得冰凉,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汗不停的出,我在不停止的爬坡。最艰险的一段有20多米长,那是大山的裂缝,只能一个人勉强侧身而上,男孩在前面把手伸给我,让我抓住,我一只手抓住他的手,一只手抓住崖上的小树,一步一步艰难的向上移动,我感觉自己像个狗熊,扭动着笨重的身体,终于爬过这20多米的艰险路段,上去就是大平台,平台上就是老人的家了。
这山上有一眼热泉,冬天的泉水冒着热气,全家人和牲畜用水就来自这眼泉水。我夏天时来过,喝过这泉水,很甜淡的味道。
刚走进老人的屋子,一股浓浓的枣茶清香就弥漫了我,我知道枣茶泡好了,此刻那把瓷壶正放在炕上的一盆炭火上,枣子是用火烧过,再和开水泡在壶里,温在炕上的碳盆里,随喝随到,茶总是滚烫的。我脱鞋上炕,坐在毡垫上,手里捧着一碗枣茶,呷了一口,一股清香直达脾胃,这山上产的枣子烧熟再用泉水泡出的茶,是最好喝的天然饮料,一碗热茶下去,我如沐浴一般神清气爽。
让我看的东西就摆在炕上,那是一双靴子和一件绣花马褂。我拿起了那只靴子,细细的看起来,那是用手工精心缝制的,底是千层底,纳的图案是万字不到头,针角细蜜有致,靴筒上也是绣花,是水草一样的花纹,一双黑色绣花靴子很漂亮,像一件艺术品。靴子显然没有穿过几次,绣花颜色和鞋底颜色变暗,是岁月的沉淀磨损结果。我用手大致测量了一下鞋底的长度,按现在的尺码大概有37码,这个尺寸说明靴子的主人的脚不大,是个个头不高很瘦弱的男人。那件黑色的马褂前襟和下摆处都绣有云头图案,用了挑绣等针法,使图案上的云朵有要飘起来的感觉。
我翻看着,大爷一边吸着烟锅,一边对我说起了这靴子和马褂的来历。
那是他的祖上遗留下来的衣服,说不清有多少年了,小时候父亲告诉他是祖上有一个人在清朝是当兵的,说是到南方去打太平军,打败了仗,几乎全军覆没,他在尸体下爬起来,看看胳膊上只是被消去了一块肉,他一看大势已去,在尸横遍野中看到有一匹还在那里转圈,就跳上这匹马,一路向北方快马加鞭,白天躲起来,晚上继续向北方走,一路乞讨,过黄河,来到河南境内的太行山麓,一进入太行山,他的心定下来了,再有不到千里的行程,就可以到家了,可偏偏马在山沟里累死了,没有吃的,到了晚上他睡在山洞里,烤马肉吃,又割下几块马肉背在背上做干粮,继续向北方行走,一个多月后,才回到家里。
他是那场战争的幸存者,虽然活了下来,但身体变得很虚弱,大清政府给他安排了一个闲差,在当地一个镇的集市上做“牙行”,就是现在的收税员,只不过他收的税不交给政府,归他自己生活和治疗疾病所用,这就是大清政府对他唯一的安抚。
当地是五天一个集市,他五天就可以收一次税,大的买卖主可以给他纳银圆和铜币,小的买卖主没有钱,就可以用一碗谷子,一瓢高粱,几斤小麦和碎米,就可以算纳了税款,这在当时贫困的山区,是个肥差,所以他娶了亲,生了后代,繁衍到现在。
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平定太平军的年代是鸦片战争以后,清政府围剿农民起义很多年,到1864年6月1日,太平军首领洪秀全死亡,有10多年的时间,他的祖上参加围剿,就是在这十几年中的某一年,这样的范围就小多了,距离现在有150年左右的时间,那段时间正是中国内乱外患时期。
我把时间的推测告诉了大爷一家,告诉他们还是好好保存祖上的遗物吧,它虽然不值钱,但对你们家族很重要,让你们了解祖先的经历,这就是历史。
不过,这靴子和马褂做工非常好,现代人做不出来了,也没有人会这样的手工了,有些手艺已经失传了。
那晚,我没有下山,因为天气很晚了,我们围坐在炭盆旁,喝着茶,慢慢说着话,那盏灯已经续了两次油,灯火如豆般的跳跃不停。
夜很深了,我躺在炕上,还不能入眠,我的头脑还在历史和现实中交替出现。大妈的炕烧得很热,我的后背不能长久的停留在一个地方,我辗转反侧很久。
山村的夜很静,山上不时传来寒号鸟的叫声:“冷啊。。。。。冷啊。。。。。”,像人发出冷的声音,这叫声更增加了夜的寂静。